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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
高二21班  徐至立
“稀罕吧!它一点都不痛,空把你们这些老爷们弄得七荤八素的,瞅瞅你们好家伙的脸跟死了爹一样!”常山憋着烟熏的嗓子,扯也扯不大声。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几件破大衣,盖搭着几块灰不溜秋的布。
一旁的几层板上一个突兀的墨水瓶,从里面拖出来一小一段棉花搓的细绳,瓶里浸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油油的腻腻的,韩三揪着一小撮点着了。帐子里昏暗的灯光照着一小部分,从乔远的角度看起来略微倾斜,就那么毫无顾忌的黑魆魆的压下来,把靠近灯的人的影重重叠住,一团漆黑在油黄的灯下像黄昏时深沉的大山。
“老大哥你玩笑话呢,家里都是有婆娘伢子的,出了个好歹你人在这鸟不生蛋的地儿腿一蹬见菩萨去了,你家那伢子念书咋办?就你婆娘和你那两个丫头……”韩三一张黑脸整的皱缩在一起像个饱受日晒风吹多少年的桃核,两个小眼睛灯下只能看到两小个白点,嘴里又咕哝几句才罢休。
常山干瘦的脊背挡住光,帐子里又是一片暗影笼罩。他耳边传来稀稀疏疏的杂音,往上掖了掖身上破碎的被,从吱呀的木架床的角落里嗖的飞出几只大翅膀的白蛾子,直愣愣的扑向油灯。常山从喉咙里闷闷的扯出两声干咳,闭了眼歇了。旁边的人嘴里边骂边幺着蛾子,像要赶走所有不顺的事情一样,闹哄哄的又各自散了。
帐子里只剩了常山一个人,倚着帐角垫的七花八绕的蛇皮袋,隔着薄薄的一层帐布。耳边传来浑浊的声音。快到晚间,大漠的风卷着沙尘,粗粝的沙石在一团巨大的磨砂纸上作响,外面从来不曾停止过的人的忙碌声。半晌,一股巨大的压抑笼罩在这里,他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烦躁,在身上掏了几处,皱着眉头从喉咙里冒出几声沉重的叹息,拉开嗓子“小乔!乔儿!”帐外似乎传来几声应和,又淹没在混杂的声音里,好像是一粒泥沙被和进还没粘稠的面团,他继续喊着。外面的风还很大。估摸着明天是赶不了路了。
乔远在帐外帮着拾掇些东西,偷舀了点炊房的水抹了遍膀子。他能够明显感到自己在这支队伍中的不同,这里卖命的都是些半百的汉子,连个女人都没有的地方一些东西就是污七八糟堆成一团,上了年纪的男人怕是这一路上都不会正儿八经对待自己的身子一回。
他是家中的惯子,底下还有四个姊妹,大妹已经能帮衬家里做点事。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那时不仅要养活一家子,还有爷爷奶奶要接济,印象中的父亲总是汗淋淋的,可是他汗了一辈子,家里还是一样的一贫如洗。很多时候父亲会蹲在家里田头上狠狠抽旱烟,烟飘得很低也飘得很远,贴着起伏的土坡和平整的田野爬的老远,爬到看不见的地方。
困难那会儿他还小,一家子人也吃不上米饭,母亲用白纱布裹着一小兜米扎紧了丢进盛了有大半水的锅里。熟了之后揭开米锅,稀得连一点浑浊的白米汤也看不到,母亲光盛了那稀汤水给姊妹,拆开米袋掏出米饭给他,直到掏出最后一粒米才甘心。睡觉常常是五个孩子睡成一摞排。夏天乡下蚊子毒的很,也多,热的半夜睡不着觉,母亲扇着一把蒲扇,三妹抱怨着抱怨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睡着睡着就没声了。
有年父亲带着几个姊妹走了趟老家,家里就他和母亲两个人。那时候恰巧赶上夏天插秧田边放水。每家都要偷摸着黑去田里。下半夜的时候母亲叫醒他,卷着个破草席哄着他一起去田里。乡村里夏天的夜很黑,下半夜看不到什么星星,一路摸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田里,远处起伏的山峦的黑影像黑漆漆的鬼怪,田里似乎每个草丛背后都藏着一个黑影。鬼怪很可怕,人心也同样可怕。
母亲捡着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放了席子,他就哧溜滚了上去。身上到处都硌的疼,找不到一块平的地儿,席子有几处缝缝补补许多次的地方一下子就炸开了。靠近密密的树丛,蚊子就像是被风卷起的沙土扑面而来。身上挠着挠着就睡着了。夜里是被冻醒的,看着母亲一个人倚在田边几乎站着睡着了的身影,他跑过去拉拉母亲的衣角,母亲从迷糊中醒过来,蓦地抱住他就哭了,先是几声低声啜泣,后来就不管不顾了。荒寂的田野上响彻了母亲的哭喊,这声音穿透他的耳膜,一直在他的脑中回响。那时候,他真正体会到母亲的害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的无助,在澎湃的时代潮流中如蝼蚁般的卑微求生。
他高中十九岁那年,父亲在飘雪的冬天和他的烟一起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作为长子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扛着棍,知道了一生中落的雪人是不能全部看见的。母亲泪汪汪的找到学校,一声不吭的给他下跪,他知道自己的手拿不起笔杆了。
他有过叛逆,有过抵抗,但那个时候他知道,人这辈子做什么事都是注定好了的。
常山叫乔远从抽屉里卷袋烟叶来,“天看着不好了,得有几天停头了吧。”“大爷你说得轻巧呢,这趟跑的本就够慢的了,这货还催得紧,眼下您这条腿又弄成这个样子,队里啊是死扛也要赶路的。”常山不说话了,心里些地方一拱一拱的,他盯着乔远棱角清晰的脸,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浑身有着一股新鲜的气息,仿佛那个时候村里来了个上海人,从他身上看到了蓬勃热烈的生活,而自己孤独破旧年老,不知怎的想起来另一个后生的脸。
远远地听到鼎沸的人声,家院子里好像炸开的鞭炮,,爹娘两头的亲友早早的在院子里坐下两桌席。还在早上,小厨房顶部的白烟和雾气交织在一起。南北通向的墙上俨然被红条双喜贴的其喜洋洋,糙厚的土墙上用米汤糊着松松垮垮的楹联,灰色石板与多年积累的杂草都被红纸盖得团成一团。
中国红的鞭炮,中国红的楹联,旧式的婚礼,和旧式的新媳妇。
那时他还是家中刚十八的长子,从学堂回来不到一年。这是他的洞房花烛,新婚喜宴。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姑娘他是正眼还没有瞧过一回,父母说她怎样的标致,怎样的勤劳,怎样的看中了他这个人就不管他家穷的如何就带着怎样的彩礼来了他家,身体怎样的好,怎样的旺夫,怎样的铁定头胎就生个儿子。
堂屋正中央一张双喜,高堂满座,底下的亲戚喝酒喝得满脸通红,扯起了多少年前的旧事,话多了起来。他一身喜气洋洋,席间陪了一杯又一杯酒,认识了一个有一个老表兄弟,说了一句又一句荤话。这时候爹出来招呼客人说正经话了,娘去催着婶娘们扶新娘子,宾客的脸都从酡红开始慢慢变淡,新娘头上的盖头就快要像他的命运一样揭开。他穿过厢房到弟弟常江的屋里,扯下一身新衣服。
“哥,真就这么跑了,人姑娘咋办?爹娘咋办?”常江帮着打点东西,又慌慌的问,摁着东西不让动。
“你妈的蛋!这姑娘爱谁要谁要,爹娘是老到咋样了啊要我这么早栽在家里,我不干!”他夺过包袱看了看,一翻窗户人就不见了。
过了很久他才回来,多久了呢,谁也没有注意过。那抹红的越来越浅的色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散或是悬挂者自己拆了,淡的成了白色,又几番成了红色,几番又成了白色。穿喜服和穿孝服的人换了一番,他才回来。
那年他还没瞧过的姑娘他一辈子也没有瞧过一回。姑娘在他家里待到三十岁,死了。
父亲夜里喝醉了走路,一头栽倒塘里去就没上来过;母亲晚上睡着觉呢,早上叫她,已经永远的睡着了;常江成亲了,一个老实厚道的女人,有儿子了,两个调皮捣蛋只知道摸鱼掏蛋的家伙,显老了;常海成亲了,宣传队里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有闺女了,不到三岁和她娘一块喝药了;常河成亲了,有了个儿子,一个成天在外瞎逛的二流子,因为他老子不在了,他娘跑了。
不论是活还是死,这个家里的人都不懂得去抵抗。
他们被父母生了下来,吃饱了穿暖了,逆来的顺受了,有的吃不饱穿不暖,一辈子就这样了。
他也曾会是这迷迷糊糊一切都不对劲的一辈子里的一个人。可他不是。
他真的不是吗?
“大爷好多了不?”“死不了!你是没尝过比这更难受的!”常山抿着干裂苍白的嘴唇,掐了掐手指。他感到无常就在这里,一步一步向他靠近,挥舞着冰凉的锁链。可他不愿意现在就死,他感到新生活就在旁边。他像得了疟疾,哆嗦着,颤抖着,可是有什么用呢?
1944年离了家后他就当了兵,鬼子打过,国民党也打过,到后来就进西藏了。兜转了十四年他这条命真的是捡回来的。
警报声由远及近,由弱渐强,先是在很远的地方嘶鸣,后来四周纷纷响应,整个战地都笼罩在尖厉的噪音中。万家灯火突然间消失了,黑暗中亮起了无数双野狼般的眼睛,交错晃动。天边燃起了大火,火光先是把天空染成一片淡黄色,渐渐变得火红,红的嗜血。“咚!咚!”炮火声拉长了声音在嘶吼,轰然而起的爆炸声如同闪电霹雳,地上燃起血红的火光,战友在燃烧,战地在燃烧!战友在嘶吼,敌人在咆哮!那终日盘桓的噩梦啊!
不论是敌人还是战友,他看着他们被撕裂,看着屠刀向他们舞去。彼时他还不到二十岁。像是在原始的时代,所有的人都茹毛饮血,弱肉强食。这一刀你不砍,会有人替你砍。这一枪你不对准他,子弹会向你袭来。
可是,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手上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认识的不认识的,他杀的不是他杀的。他见过无数死前颤抖的身体,无数无辜恐惧的双眼。他也见过真诚又虚假的笑,见过抹蜜又藏刀的脸。他开始无故的恐惧,害怕杀人,可是又怕死怕的要命,半夜里醒来脊背发凉。他猛然醒悟:在这里,要做个人,只能做这样的人。
不说做人,便是做鬼,也难极了。
他夜夜见着阴间冤魂,日日做着人间活鬼。
他回家,老老实实娶了另一个媳妇,报应就来了。媳妇生了七个孩子,老大在门口玩着说肚子疼,喊着喊着就没声了;老二晚上正被抱在怀里睡觉呢,被蝙蝠一盯从鼻孔流出两行血,死了;老三还在娘胎里,请了赤脚医生来,用错了药,老婆身下全烂了,找了几个人从天黑开始拖孩子,直到天亮才把死孩子拖出来;老四到塘里洗澡没上来。活了三个。
自己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那个呢?路走的对不对呢?
人事就是这样,自己造囚笼关自己,自己做老天自己来崇拜,可悲至极。
天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商队的人叫醒了乔远,一行人不知从哪弄来个棺材,匆匆收了常山,抬到外面,每个人象征的跪一跪,入土了。他们又开始赶路。
历史是人的足迹,但并不是所有留下足迹的人都敢于正视自己的历史。
稀薄的晨色里,人在前行。待到有从远及近的犬吠传来时,一轮红日缓缓从漠北升起,土壤里冒出青草的嫩芽,乔远看到东方近处村庄里奔跑跳跃的孩子,烟从漠上人家升起,安详的近乎优雅。亘古苍凉的路上有个风尘仆仆的身影,那个人,会是谁呢?